陈邦怀清晰地记得，那天早上，儿子陈浩军出门吃早餐前还问他：“爸爸，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2022年6月19日早上7点多，韶关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妻子一早趟水去加班，感染了新冠肺炎的陈邦怀发热在家休息。适逢周日加上父亲节，读职高的儿子想让他开心些。
陈邦怀没能等来儿子的早餐。第二天傍晚，警方发来的认尸照片上，他一眼认出儿子胸前的玉佩，那是一岁生日时，妈妈买给他的礼物。
洪水冲刷过的档口，一年后仍围着围挡
除了16岁的陈浩军，韶关市曲江区“十六冶三村”附近在同一天早上消失的还有四个人：在附近山塘旁边居住的59岁老人欧秀英，小区旁边韶钢路上的肠粉店女店主侯爱娥（39岁），肠粉店50岁的女员工任英，同一条街上的沙县小吃店店主夫妇的儿子邱永发（16岁，高一学生）。
带走五人的是一场“超50年一遇”洪水。2022年6月1日开始，连续18天的降雨，在引发附近山塘决堤后，上午8点左右，山洪顺着山坡和街道倾泻而下，冲毁塘边的房屋，冲过山下的小区，顺着马路一直冲进对面的档口。
悲剧发生一年后，5名死者家属将决堤山塘所属企业告上法庭。他们称，虽然当日降水量较大，但周边的山塘和鱼塘均未出现决堤，仅该山塘发生大面积决堤。家属认为，企业对其所有的山塘没有进行任何管护和修缮，才会发生决堤而致当地多人溺亡。
韶关市曲江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后认为，五人溺水死亡“属于不可抗力范围”。家属不服判决，已于近期上诉。
突然决堤的山塘
“水来得太快了，一瞬间我就连着铁门一起就被冲下去了。”68岁的邓景峰说自己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2009年，退休后的邓景峰带着老伴从湖南投奔在韶关的女儿和女婿。女婿承包了位于韶关市曲江区“十六冶三村”附近的一片山林和小鱼塘，给两位老人从事养殖和种植。
相关材料显示，中色十六冶于1965年3月成立，是一家建筑施工企业，于2005年12月宣告破产，2017年9月宣告破产清算终结。中色十六冶在曲江区马坝基地有5个职工生活区2000余户。其中“十六冶三村”为其中一个生活区。
曾经的山塘变成了菜地
邓景峰夫妇居住的地方三面环山，位于十六冶三村一山塘下方，一排六间房屋用于居住生活，有客厅、厨房和卧室。两侧是鸡舍和忙碌时果园工人居住的地方。
2022年6月19日早上六点多，像往常一样，邓景峰起床后先把养殖的200多只鸡、鸭放出来散养。因为接连下雨，前一天晚上，住在市区的女儿和女婿离开时还嘱咐他们注意水情和安全。
7点50左右，邓景峰走到山塘堤坝附近查看水情。“虽然一直下雨，但我院子里没有积水。”快要走到堤坝下方时，邓景峰突然发现水漫过堤坝了，“我就赶快往回走。”由于他左脚在车祸中受过伤，“走不快。”邓景峰赶紧喊还在房间里的老伴欧秀英，让她把外孙叫起来。两天前，15岁的外孙过来陪伴两位老人。
“我刚喊了第一声，水塘的坝就倒了，第二声还没喊出来，水就冲了过来，我跟着大铁门一起倒下去了。”邓景峰回忆说，自己不知道在水里挣扎了多久，力气快要用尽的时候，抓到了路边一棵被水冲倒的苦楝树。刚抓到树枝，邓景峰恍惚中发现水里面有个人在挣扎，“我一把捞过去，发现是我外孙，我救了他。”
邓景峰说，浮出水面后，他才回头看到自己家的房屋“已经没有了”。
洪水冲着那棵“两个人抱不住的苦楝树”往下走，一直到下面一个小水塘处，抓着水草，爷孙俩一起爬到了路边，“捡了一条命。”
邓景峰的女儿杨洁是在早上7点53接到妈妈欧秀英的电话。电话里，欧秀英告诉女儿“厨房就要被水冲倒了。”女婿抢过电话要其叫上外孙快走，话没说完，电话就断掉了，再打已经打不通。
9点左右，赶到事发点的杨洁和丈夫，跟着救援人员“搜寻了一圈”没能找到欧秀英。11点左右，距离决堤水塘50多米开外的马坝三村，一位居民在自己一楼的杂物间发现了欧秀英的遗体。“卡在那里，被木板和杂物压着。”
决堤山塘下被冲毁的房屋
2023年7月，一年过去，邓景峰和妻子原来生活的院子已经面目全非，一排六间房屋被决堤而下的洪水冲走了中间的四间，两头的两间也没了后面墙体，只剩下了三面墙体，里面填满了洪水带来的杂物。
“如果我脚能走快的话，我老婆也不会就这样没了。”
“跑不了，水太急了”
从陈邦怀家所在的10楼下去到吃早餐的地方，“用不了五分钟。”但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儿子陈浩军还没带早餐回来，“打电话，通了没人接。”
陈邦怀站起来走到靠马路一侧的阳台窗户往下看，发现马路上一辆消防车“被水冲走了。”附近居民拍摄的多段视频显示，2022年6月19日上午8点左右，陈邦怀家所在的晟苑小区和马坝三村中间的马路上，多辆小轿车和一辆消防车被洪水裹挟着冲向韶钢路。当地媒体报道称，6月19日早上，韶关市莲塘路消防救援站在曲江区松山街道马坝三村将被洪水围困的群众转移到村委会后，突遇山洪暴发，水位快速上涨，消防车失去动力，司机利用水势将车辆摆正，停靠至主街道区域。
韶关消防微博截图
肠粉店店主侯爱娥的丈夫刘文艺两次看到了这辆消防车。6时10分，平日开泥头车的刘文艺被妻子叫来给自己家档口排水，看到消防车路过自己家店门口开往马坝三村转移一楼被困人员。“当时店里进了雨水，有5公分高。”刘文艺记得，一直到七点多钟，都没有人来店里吃早餐。
刘文艺回忆，七点四十分左右，妻子给他做了早餐。隔壁肉铺老板也进来吃了早餐，马上就走了，“要是再迟三分钟，他也跑不了。”刘文艺说，吃完早餐，自己在店门口拿铁棍清理下水道那里堵塞的垃圾。
“那个水很快就来了，一下漫过我的头，我整个人就被顺着马路冲走了，冲了有七八米远，我爬起来，跑到对面地势高的地方。”
刘文艺说，就在这时他看到消防车被冲到肠粉店门口，消防员还在车上。“我在对面比较高的位置，听到我老婆喊了两声救命，人就不见了。”刘文艺在店外面通下水道时，妻子正在店里面靠左侧的操作台后面，“水好快的，冲下来的木板、垃圾都打到我头上。我反应不过来，要是反应过来，我肯定拉着我的老婆走了。”
洪水冲进肠粉店，卷走了里面的桌椅，也卷走了店主侯爱娥。在水流巨大的冲击下，肠粉店的后墙整个被冲垮。两个小时后，侯爱娥的遗体被发现在肠粉店后面五十多米外的铁轨上，上面压着木板和杂物。
洪水下来后，在肠粉店门口左拐，经过肠粉店30米外的沙县小吃店。店主邱生路和妻子曹才菊正要和儿子邱永发吃早饭。邱家的店做的是午餐和宵夜生意，当天因为儿子要回学校补课，夫妻俩决定在店里给儿子做完早餐后送他去学校。怕有人误以为这里有早餐卖，一家三口拉上了店里的卷闸门。
洪水还是冲破了卷闸门进到了店里，卷起桌椅板凳涌向邱生路一家三口，邱生路带着妻子和儿子往店后面跑，那里有一扇按照消防要求装的逃生门，三人想通过逃生门从后面的通道跑出去。
“跑到后面那个围墙时，整堵墙直接被水冲垮了。”三人一起被墙“拍”了下去，掉在落差有七八米高的铁路路基上。
邱生路醒过来时，身上压着砖石杂物，“把腿上的杂物一点点拿掉，我爬起来，听到我老婆喊我。”间隔一米，他们两人中间是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妻子两个朝一个方向倒的，儿子却是头朝反方向，杂物和铁架正好压住他头在水里，当时人已经没了。”
邱生路一条腿骨折，曹才菊一只胳膊骨折。随后，爬上屋顶的相邻店主发现了他们。
侯爱娥雇的女店员任英本来有可能错过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因为没人来吃早餐，50岁的任英已经准备离店回家。“她找自己的包包和手机，耽搁了两分钟，结果刚走出店门口，洪水就冲下来了。”刘文艺说，两天后，任英的遗体被发现卡在肠粉店下面的下水道里。同一个地方，还发现了陈邦怀儿子的遗体。
陈浩军死亡证明。背后是一个“失独”家庭
当天早上，陈邦怀下楼没找到去吃早餐的儿子，报警后，警方在沿途的监控视频里没发现16岁的陈浩军。陈邦怀不知道那天早上儿子是在马路上还是在早餐店被洪水卷走的，也不知道他吃没吃到早餐。
“不可抗力”
“虽然暴雨是客观事实，但如果没有山塘突然决堤，水不会这么急。而且山塘长期缺乏修缮维护才导致决堤，因此山塘所属方应当为此负责。”7月18日，杨洁向红星新闻记者强调。她至今无法接受母亲欧秀英的意外离世。她认为山塘溃坝与造成欧秀英死亡的结果之间存在直接因果关系。
韶关市曲江区自然资源局2022年7月7日出具的一份信访回复材料显示，此次连续降雨中决堤的“三村山塘”面积15.1亩，权属为国有。其中9.9亩在2017年由十六冶金建设公司破产清算组转让给广东华建企业集团有限公司，剩余的已颁发国有建设用地使用证给韶关钢铁厂。后者现为宝武集团中南钢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南钢铁”)。
洪灾发生后，5名死者家属委托广州一家公司对“三村山塘”做了测量。完成于2023年8月的测量报告显示上述山塘面积为35.9397亩，蓄水容积量为62171.8平方米。山塘堤坝宽度约5.1米。测量显示欧秀英被冲走的地点距离山塘约54米，肠粉店店主侯爱娥被冲走的地点距离山塘约760米，邱永发被冲走的地点距离山塘约820米。
测量图中的山塘与事发地
广东省韶关市曲江区人民法院相关民事判决书显示，2023年1月，五名死者家属先后将上述“三村山塘”所属公司起诉至韶关市曲江区人民法院，要求人身损害赔偿。
判决书显示，家属认为，涉案水塘位于曲江区松山街道三村社区上方，三面环山，地势较高。虽然当日降水量较大，但周边的山塘和鱼塘均未出现决堤，仅华建公司和中南钢铁公司所有的山塘发生大面积决堤。二者对其所有的山塘没有进行任何管护和修缮，才会发生决堤而致当地多人溺亡，应承担本案的全部侵权责任。
对此，被告华建公司辩称，2022年6月19日的十六冶三村连续强降雨引发山洪暴发所造成的损害属于自然灾害。涉案山塘被突发的山洪直冲，山塘也是受灾区，同时山塘本身不足以造成也并未扩大山洪所导致的自然灾害。本次自然灾害不可预见，不可避免，不能克服。属于不可抗力。同时，受害人的死亡与华建公司不存在直接因果关系。华建公司认为，受害人自身对死亡后果存在重大过错。受害人应遵循政府呼吁“非必要不外出”。
被告中南公司认为，除暴雨属于不可抗力事件之外，三村山塘靠近山体部分地块虽属中南公司所有，但由于决堤位置不属于中南公司的使用和管理范围，中南公司不负有山塘管理、使用和修缮责任。
韶关市曲江区人民法院审理认为，此次突发事件系因遭遇“百年一遇”特大暴雨发生严重洪涝灾害所致，属于不可抗力范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百八十条：因不可抗力不能履行民事义务的，不承担民事责任。同时原告未能提供充足证据证明被告对结果存在过错，驳回诉讼请求。
曲江区历史天气预报显示，2022年6月1日到3日，当地连续出现雷阵雨天气，4日到13日均为中雨和暴雨，14日到19日，持续大雨和暴雨。
公开信息显示，接连下了18天的雨后，洪灾发生前不到三小时，2022年6月19日05时29分，韶关市气象台将武江区、浈江区、曲江区各街镇暴雨橙色预警信号升级为红色。其中，韶关市曲江区6月18日20时到19日10时，出现100到200毫米，局部220-280毫米的降雨。
连续18天降雨
6月21日上午，@韶关发布发布消息称，据有关部门研判，广东省韶关市发生的此次洪水灾情为“超50年一遇”。
而上述判决书提到，案件审理过程中，根据韶关市曲江区应急管理局的《回复函》，2022年6月19日韶关市曲江区十六冶三村发生的突发事件系遭遇“百年一遇”特大暴雨发生严重洪涝灾害所致。
判决书中同时提到，由曲江区人民政府投保的“自然灾害公众责任保险”的10万元保险理赔款已支付部分死者家属。另有部分死者家属获得了曲江区人民政府支付的人文关怀金10万元。多名死者家属证实了上述理赔款和关怀金的存在。
回不去的生活
陈邦怀生于1974年，妻子覃春房小她四岁，被洪水带走的16岁儿子是他们唯一的孩子。陈邦怀是“十六冶”的职工，刚搬进单位棚户区改造建的新房不久。一场洪水过后，这个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成了“失独”家庭。
失独家庭，陈邦怀和儿子的遗照
妻子离开后，刘文艺离开了生活多年的韶关，搬回了新丰县乡下。一年多过去，洪水肆虐过的肠粉店外面还围着蓝色围挡。
在韶关谋生多年，刘文艺开泥头车，妻子侯爱娥主理肠粉店。六年下来，生意越来越好。2022年春节，肠粉店刚扩了面积，租下了隔壁的店面，打通后重新装修。一场大水过后，只剩下了墙上写有妻子名字的营业执照。
洪水穿过的档口，只剩下墙上的营业执照
“我现在生活非常困难，前几天泥头车刚刚卖掉。”大女儿已经出嫁，二女儿11岁，儿子只有9岁，加上四个老人，刘文艺要养活七口人。“一年多了，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心情。”
肠粉店的女店员任英来自四川。6月19日那天，因雨没出工的丈夫本来约好了上午11点来接她下班，到了时间却打不通她的电话。得知母亲出事后，小女儿李娇从四川老家第一时间赶往韶关。任英和丈夫在韶关打拼多年，李娇也在韶关长大。带母亲的骨灰回四川后，李娇说，全家人再也不愿踏进韶关这个伤心地。
邱生路和曹才菊在医院里一直躺了两个月才出院。两人除了骨折，邱生路手指肌腱被切断，曹才菊颅骨受伤，还出现了反复感染。和他们一起被倒塌的砖墙压在洪水中的儿子“当时就没了。”邱生路不敢告诉妻子，亲属也不敢跟她说，直到一个多月后儿子的老师、同学到医院看望他们。
邱生路和曹才菊的老家在500公里之外的福建龙岩，2009年来到韶关开了家“沙县小吃”。店面很小，为了多挣点，既做午餐，又做宵夜。常常从早上9点忙到晚上两三点。
儿子邱永发是2006年6月18日出生的。出事的前一天是他16岁的生日。曹才菊记得，那天晚上，儿子放学回到档口，一回来就抱着她说，妈妈你太累了！这么热也舍不得开空调。“他说，等他考上大学，让我们就不要做了。”
儿子曾是曹才菊的骄傲，在韶关一所高中的重点班读书的他成绩优异，性格温顺。现在，回到龙岩的邱生路和曹才菊不愿再提起儿子，两人常常几个月不出家门，他们曾经在韶关经营的餐馆也已转租他人。
2022年6月19日过后，韶钢路的摊主和食客，再也见不到那个在档口写作业的男孩。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发自广东韶关
编辑 郭宇 责编 官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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